过于武断地对艾青诗歌采取抬高或贬低的态度,都是对我们五·四以来新文学的发展不加尊重的表现,甚至可以说,是我们对前人用生命和汗水为当代诗歌换来的宝贵经验教训的犯罪 。今天的人站在今天的美学高度,必须慎重地看待每一个曾经认真曾经虔敬地写作过的诗人 ,向他们的成就、向他们为坚持梦想而所经历的艰辛和屈辱,脱帽致敬。同时,还要小心翼翼,认真检视他们毕生历程中所留下的若干处致命伤,从中辨析他们风格上、人格上的弱项 ,宽宥他们,但务求引以为戒。只有这样,中国的文学才能更大气,更大度,更富有坚实的底蕴和健康的自省色彩。我们的新汉语诗歌,亦才能自始至终生机盎然。
凭心而论,世上认真写诗的人,像当年李白苏轼那样的,像后来五代李煜、清朝纳兰性德那样的,甚至退一步讲,像新诗史上早年的郭沫若、前期的艾青那样的,纯靠其超人的天分而取得令人瞩目成就的诗人,实在是不多的。一方面,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不具备那等才智,另一方面,仅凭天才也是不完全可靠的。所以一般人只有勤勉、慎重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不懈前进 。这样的诗人中,台湾的纪弦算是一个例子。他三、四十年代在内地以“路易士”为笔名写现代派诗时,作品半清不楚,跟当年穆旦他们的诗也差不到哪儿去。可后来此人专心诗艺且不断自省,诗歌功力可以说提升到当年他那一茬诗人晚年均无法企及的高度,不仅只手维系新汉语诗中现代主义一脉诗人,也写下了如我们前面所用的《狂人之歌》那样的杰作。更可贵的在于,纪弦一直到晚年,诗作中还保有着那一颗童心、赤子之心,任你世俗万千、岁月流转,诗人对世界和艺术的热爱、对自我的清醒审视,无一不在字里行间熠熠生辉。他曾写过一首《七十自寿》,令我深为感动,其诗曰:
既不是什么开始,亦尚未到达终点,
而就是一种停,停下来看看风景;今天
在这个美丽的半岛上作客,
我已不再贪杯,不再胡闹,
不再自以为很了不起如当年了。
让我独自徘徊,消磨岁月
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
是好的:我乐于和十来棵
品种不同的玫瑰厮守着,默契着,
相看两不厌,无言以终老。
对于国家民族,我是问心无愧。
对于列祖列宗,子子孙孙,
以及毁我名誉我的同时代人,我想
我也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。——
然则,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?
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,今天?
咦,怎么搞的!难道你还想再爬一次天梯去摘他几颗星星下来玩玩吗?纪老啊……说老实话,我知道即使是大师艾青,晚年也是写不出这样的好诗的,尽管,他的天分,他早年所达到的成就,要比纪弦当年高出很多,很多。为什么呢?
因为天才不自律、不自省,也是最终难逃被形形色色的外部事物“异化”和“修理”的命运的。“大师”艾青尚且如此,更何况是卑微的我们……
不接受“修理”的诗人,才是伟大的。我们先不要去妄谈“朽”还是“不朽”。
天津 02/21/2001 18:56于[诗生活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