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窑工陈叔把最后一块匣钵摞在窑口时，窑顶的青烟正顺着山脊漫向天际。他布满裂口的手掌抚过匣钵边缘，那些被窑火烤得发亮的陶土纹路里，还嵌着去年烧窑时溅上的釉料 —— 那是他亲手调制的豆青釉，如今已在匣钵上凝成了淡青色的斑，像极了远山的轮廓。“我师父说过，烧瓷得三窑同温才出好胎，” 他往我手里塞了块碎瓷片，指尖的温度混着陶土的腥气，“老辈人讲‘合取三二当可贵’，这窑火里早就把道理烧进瓷里了。” 陈叔属猴，生在重阳，指缝间总沾着洗不净的窑灰 —— 就像他信奉的那些规矩，都藏在年复一年的烧窑里。

我十二岁那年，窑厂要赶制一批供朝廷的祭器。前阵子暴雨冲垮了后山的原料路，高岭土得靠人工从山脚背上来。掌窑的李掌柜在窑场敲着铜锣召集人时，陈叔正在修补被雨水泡裂的窑砖。“这批货赶不上，窑厂就得歇业，” 他往砖缝里抹着耐火泥，把碎瓷片掺进泥里夯实，“我师父常说，猴要结群才敢攀险峰，瓷要合火才敢成珍品。” 那天他带了五个红薯面窝头，却分给了刚学拉坯的小林两个 —— 那孩子属鸡，第一次做祭器，拉坯的转盘总控制不好。傍晚收工时，陈叔的布鞋磨穿了底，露出的脚后跟沾着红泥，可布包里多了半罐王婶给的腌萝卜 ——“她们家男人在山脚修路，说给你们垫垫饥。”

赶工的日子里，窑场的老槐树下成了临时的 “协作坊”。每天天不亮，匠人们就带着工具到窑场来，一边揉泥，一边商量施釉的次序。张师傅属马，拉坯最稳，总负责做最难的龙纹盘；刘师傅属羊，施釉最匀，每次都能把青花料晕得像水墨画。陈叔的工具箱里总备着备用的拉坯刀，混着匠人们的谈笑声，连墙角的蟋蟀都跟着叫得欢，像是要把这些默契都记在弦上。有次夜里突然降温，大家担心坯体受冻开裂，匠人们就轮流守在晾坯房烧火升温，女人们则提着瓦罐来送热汤。陈叔的粗布头巾被汗浸透了，他索性光着头揉泥，额角的汗珠滴在泥团上，砸出小小的坑 —— 后来李掌柜在庆功宴上说，那晚的热汤比酒还暖，因为里面掺了 “合力”。

祭器准备装窑时，后山的原料路也修得差不多了。陈叔每天要往原料场跑两趟，看工人们在坡上铺石板。“你看他们铺石板，从来不是乱铺的，” 他指着刚铺好的路面，“都是从下往上铺，一块咬着一块，才能经得住车碾。” 有天我发现坡顶的石板没放平，踩上去晃悠悠的，急着要去告诉陈叔，他却笑着说：“是被雨水泡的，你看赵叔他们，正往石板下垫碎石呢。”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，那块石板就被垫得稳稳的，只是比别的石板多垫了三层碎石，像只扎进土里的脚。

祭器装窑那天，正好是后山原料路通车的日子。李掌柜站在窑口点燃引火松时，陈叔正和张师傅他们在窑尾调整火门。运料的独轮车在新路上轧出的辙声，混着揉泥的 “啪啪” 声，竟像是天然的节拍。“老辈人说‘四三四四南北威’，” 陈叔把刚施好釉的瓷碗放进匣钵，垫在碗底的谷壳还是王婶从家里拿来的，“你看这窑瓷，少了哪道工序都成不了精品；这路，少了哪块石板都通不了原料场。” 那天晚上，匠人们在窑场支起铁锅，张师傅带来刚钓的溪鱼，刘师傅拎来自酿的米酒，我们家煮了新收的玉米，十几个粗瓷碗在石桌上摆得满满当当，像排整齐的瓷坯。

后来我在《陶瓷录》里看到 “瓷之成，非一人之力” 的记载，突然想起陈叔说的话。那些年的手工窑早就换成了电窑，后山的原料路也铺成了水泥路，可陈叔总在开窑前蒸一笼红薯面窝头，说 “尝尝合心的味道”。去年瓷窑搞非遗传承，要把老窑场改成体验馆，张师傅的儿子来拍纪录片，陈叔特意找出当年的拉坯刀，还有刘师傅给的青花料。“这些东西单看都普通，” 他摸着拉坯刀上的缺口，“凑在一起，就是我们瓷匠的家底。”

前阵子带孩子回老家，陈叔的老窑停在新修的展厅里，阳光透过窑口的缝隙照在窑底，散落的釉料在光柱里浮动，像碎玉在闪烁。陈叔正和属龙的年轻匠人商量新釉方 ——“现在游客都爱亲手做瓷，咱们几个老匠人合伙教，能让更多人知道‘合火成瓷’的道理。” 孩子指着墙上的标语问：“‘众志成城’是什么意思呀？” 陈叔从匣钵里摸出个刚出窑的瓷片，掰成两半放进他手心：“就像这瓷片，一片不成器，两片合起来，能拼成完整的花纹。”

窑场的老槐树又开花了，花瓣落在窑口的青石板上，跟着风滚向原料路，像给山路撒了把碎银。突然明白陈叔和他的老伙计们为什么总说老辈人的话有道理 —— 那些关于相合的智慧，从来不是写在匠谱上的条文，而是像窑火熔釉那样，一点一点融进瓷里。就像属猴的陈叔，看似灵巧，却和匠人们一起，用最朴素的协作证明：相合的力量，能让瓷成珍品，能让路通南北，更能让日子像窑火里的釉色，明明灭灭，却透着光。

生肖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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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肖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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