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忧尼沃尔斯

晨雾像层薄纱裹着花园，雕花栏杆上的露珠顺着藤蔓往下滴，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。皇后玫瑰把卷边的花瓣探过栏杆，篱笆外的野蔷薇正借着风势舒展腰肢，粉白花瓣扫过她的嫩叶：“你闻，风里裹着三叶草的香呢，昨晚萤火虫还在草丛里跳舞。”

“没规矩的东西！”园丁的胶鞋碾过沾露的草皮，脚步声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。他身后的花贩揣着袖管，目光扫过玫瑰斜出的枝丫，眉头拧成个疙瘩：“这金贵品种，就得往端庄里拾掇。你看那些野花，东倒西歪地爬满篱笆，哪配跟皇后站在一块儿？”

园丁从竹篮里抽出黄铜剪子，刃口在雾蒙蒙的晨光里闪了闪。咔嚓一声，伸向野地的嫩枝坠落在草叶上，断口渗出的汁液很快凝成琥珀色的珠，像滴没敢滚落的泪。花贩蹲下来，手指敲着玫瑰的主干：“得找根木棍绑上，就像从前大户人家裹脚那样，勒得越紧越周正。前儿个盐商太太来挑花，就爱这样笔挺的，说摆在描金花瓶里才衬得起身份。”

他们在库房翻出根枣木杆，表皮被摩挲得油光锃亮。园丁用绛色绸带把玫瑰的枝干缠了三圈，绳结系得又紧又实。“这才对嘛，”他拍着木杆直起身，露水顺着草帽檐往下掉，“站有站相，将来才能被人捧在手心。”篱笆外的野蔷薇们齐齐垂下花瓣，晨雾里飘来声若有似无的叹息。

隔壁的老花农背着锄头经过，鞋跟踢到石头上踉跄了下。他眯起眼瞅着被绑在木杆上的玫瑰，烟袋锅在掌心敲得邦邦响：“你这是拿花当木头雕呢？勒这么紧，根须都没法喘气，迟早得烂。”园丁往手心吐了口唾沫，搓着绳子说：“您懂啥？这是娇贵种，就得按规矩养。”老花农摇摇头，转身给自家爬满墙头的月季松了土，土坷垃落在草叶上，惊起两只跳虫。

从那天起，花园里的日头总带着股灼人的劲儿。卯时的露水还没干，园丁就搬来竹凳垫在花架下，让玫瑰的每片花瓣都正对着朝阳：“多晒才精神，买主就爱这鲜亮劲儿。”阳光像团火裹着花瓣，叶脉里的水分一点点蒸腾，卷边的花瓣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柔润。

午时的日头最烈，他又端来描金托盘，里面盛着研碎的骨粉肥，一勺勺往根须周围撒：“多补补，才能长得周正。”肥粒在干燥的土面上滚来滚去，散发出股呛人的腥气。野蔷薇们躲在篱笆的阴影里，看着玫瑰的叶片开始发蔫，忍不住低声念叨：“这哪是养花，是催命呢。”

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，园丁提着银壶来浇水，壶嘴捏得极稳，水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土面上，不多不少刚好浸湿表层：“规矩点喝水，别乱扎根。”水流渗不到深处，玫瑰的根须在干燥的泥土里蜷成一团，像只攥紧的拳头。

最让人难熬的是正午的铜喇叭。园丁搬来蒙着红布的留声机，摇上发条，旋律就撞在栏杆上弹回来，震得玫瑰的花瓣簌簌发抖。音符像尖利的石子砸在叶片上，野蔷薇们在篱笆外皱起眉头：“这声儿比乌鸦叫还难听。”玫瑰想歪歪头躲开，可枣木杆勒得太紧，连片花瓣都动不了。

一场雷雨后，野蔷薇们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舒展着，花瓣上的水珠顺着纹路滚成小溪。皇后玫瑰被绑在木杆上，湿透的绸带勒得枝桠生疼，她听见野蔷薇们在雨里聊天，说萤火虫今晚要提着灯笼来做客。“要是能跟你们一起淋雨就好了。”她的花瓣轻轻颤，露水混着雨水往下淌。

花贩又来了，揣着的手从袖管里伸出来，摸着渐渐鼓胀的花苞笑：“再过十天就能剪了，盐商太太的寿宴就等它撑场面呢。”园丁往根上撒了把新到的进口肥：“我天天晒、日日喂，还放着曲子给她听，保管开得比画里的还艳。”

可那花苞没等绽开就黄了。先是最外层的花瓣失去了光泽，接着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，一片片蜷曲着往下掉。每天清晨，玫瑰的花瓣上都凝着层厚露水，顺着纹路往下淌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，像整夜没干的泪。野蔷薇们想伸过枝桠碰碰她，却被坚硬的栏杆挡在外面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叶片一天天枯萎。

“怎么就枯了呢？”园丁蹲在花架前，手指拨了拨蜷曲的花瓣。那些曾经饱满的卷边如今像揉皱的纸，一碰就碎，一片片掉下来，像碎了的月光。“晒够了，肥足了，水也正好，连曲子都没断过……”他挠着后脑勺，满脸的不解。

花贩踢了踢枣木杆，杆身发出空洞的响声：“奇了怪了，这品种向来皮实。”园丁站起身，把枯了的玫瑰连根拔起，扔到墙角的草堆里，枝干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刺耳：“谁知道呢，再换一棵吧。”

老花农背着喷雾器路过，瞅见草堆里的枯枝，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：“早说过勒太紧不行，根都烂成泥了。”园丁没接话，转身往花市的方向走，竹篮在胳膊上晃来晃去，里面的剪子闪着冷光。

三天后，新的皇后玫瑰被栽进花架。园丁找了根更粗的枣木杆，用青黑色的麻绳把她绑得更紧，比上次多绕了两圈。卯时的太阳照样晒，午时的肥料照样撒，傍晚的水照样浇，正午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。新玫瑰的花瓣抖了抖，清晨的露水顺着绳痕往下淌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
篱笆外的野蔷薇还在风里晃，粉白花瓣碰着风，说着悄悄话。一只蓝蝴蝶从她们身边飞过，绕着新栽的玫瑰转了两圈，又飞回野蔷薇丛里。阳光落在新玫瑰身上，麻绳的影子在花瓣上画着格子，像个精致的囚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