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玉祥非虚构故事:一个奋斗者的简史
杨玉祥
凌贵是我同宿舍的室友。那时我在北京化工试验厂,当工人,他是在车间当钳工。
我们都下了班复习功课,十二点之前,不会睡觉的。准备考大学。时间是1979年。
一天,凌贵忽然痛苦地呻吟起来,他把白毛巾勒在头上,咧着嘴说:“疼——疼——!跟我一块到厂医院吧。”
“你这是咋回事呀?”
“我觉得是看这书……看的!”他边说边努努嘴,那是一堆考大学复习资料。有语文、历史、地理、数学,摆了满满一桌。
从医院回来,医生建议休息,少用脑子。后来他离开厂宿舍,不想考了。临走跟我说:“我就是当钳工的命!”
一次路过厂食堂外的宣传栏,无意识瞥了一眼,看到凌贵的大照片,胸前戴着大红花。他被评为厂里大工匠。据说参加比赛时,其他师傅在响着噪音的机器旁敲敲打打没有找到故障,他从机器旁一走,立刻说出故障原因。令评委们惊愕,大工匠荣誉非他莫属。
凌贵在大红花映衬下,笑得合不拢嘴,像个河马。
我们再见面是在亚运村。他穿着一身西服,只是有点皱褶,但眼睛还是那么有神,似乎对生活充满憧憬!二十年了,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。
“你在哪里干呢?”
“我在附近干画展,其实忽悠画家们掏钱办画展,画卖出去五五折结账。现在勉强赚点钱,不多。咱下了岗,过去学的手艺不行了。只能赚点辛苦钱!”
“我当年不是考了个印刷学院本科,现在和一个人开了个印刷厂。你要想去我那里干也可以。反正也是干销售。我们那儿好的业务,都买房买车了。”
凌贵的眼睛亮了,他又咧开那个标志性的河马大嘴。
他辞退了画廊的工作,来到我的印刷厂当业务员。一开始凭着多年积累的人脉,他很快开发了几个客户,每月提成拿到了万把块。他兴奋的跟我说,我媳妇儿说了,让我就跟着你干。半年过后,业绩不再进展。我感觉他已过不惑之年,当年的大工匠,不适合跑销售,虽然也拿到一些业务,可比起其他年轻人,显得体力跟不上。
业务少,提成就涨不上去。赚的钱自然就少。他想多领点钱,就谎报需要给对方回扣。当他说出回扣的数目时,我的合伙人说话了:“这笔钱我跟你一起给客户。”
我当时觉得凌贵脸色苍白,仿佛小偷小摸被人抓个正着。
合伙人跟我说:“给客户回扣多少,是有潜规则的。是达到不成文的利润百分之几。凌师傅说的钱数,超过了这个点。”
凌贵不辞而别。
他祖籍是重庆人,后来我专门请他在眉州大酒店吃饭:“帮我找点儿朋友卖点儿画儿”,他又干回了画廊。
“你更适合在画廊干。是我没有给你全面介绍印刷厂的情况。光说过五关斩六将,没有提走麦城。”
“到哪里干,也得给人家创利润,我理解。”
“你适合干画廊。那天你带我参观美术展,对每个画家的特点如数家珍。是我给你瞎指路,等你从你的山下来,再爬到我这个山上,桃子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。市场就这么大!”
我去结账,凌贵说:“我结!我结!上次就是你结的,该我了!”他腆着肚子站起来,随我到柜台。
我双眼望着他,似乎感觉到他是真想结,说:“你要这么真诚,你结也行呀!”
他一下僵在那里,脸上强挤出来几丝笑,却没有笑出来。尴尬地喃喃自语说:“我心里想结的,可兜里的钱不多。还是你……结吧!”
我心领神会地笑了。
过了大约两年,我接到凌贵的电话,才知道两年里,他把买断工龄的钱和全部积蓄三十万,承包了画廊,可他观念落后了,时代已进入网络的天下,传统的套路行不通了。
凌贵的公司破产了。我为了安慰他,请客,还带了一瓶酒。他一个人喝了半瓶,我把剩下的半瓶递给他说:“你带走吧!”他摆摆手说:“不啦,哪儿有又吃又拿的,不合适。”
“老毛病又犯了。咱俩不是一个屋顶住过的老朋友嘛!不要,我就把酒带回去。”
我拿着酒,假装想往我包里放,他一把拿过来说:“还是给我吧!这么好的酒,我自己在家舍不得买。”
我们俩相对而笑了。
疫情过去了一段时间,我忽然接到凌贵的微信语音电话,让帮他找个工作。我惊呆了说:“你都快进入古稀之年了,不在家踏踏实实养老,找啥狗屁工作。”
他原来买断后,工龄断了。自己又没有续交,退休金才三千挂零。可儿子年近四十,企业倒闭,回家啃老。他一下子有点撑不住了说:“够吃饭的,不够吃肉的。”
我马上告诉他,“”我的印刷厂早在疫情前就关闭了。环保检查不合格。不然按排你干个门卫不成问题!“”
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:“你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了,能借十万块钱吗?”
我知道借钱等于给,就缓缓地说:“办厂三十年,我也没赚多少钱,就买了两套房子。除了房子就啥也没有了!”
我还想说点啥,发现电话那边挂上了。
再后来,发现我的微信,被他拉黑了。
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,一个从小玩到大的老朋友消失在北京城茫茫的人海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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