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玲一本书主义
——十大瘾之七出书瘾
杨玉祥
马建民上小学六年级就赶上了文革。女校长被两个男生架着胳膊押进教室,接受同学们的批斗。建民把自己写的大字报,《批判“丁玲一本书主义”》,放在校长面前。勒令她抬起狗头看看。校长看完说:“字写的好。有欧体的范!”后来才知道,校长是丁玲的远房亲戚。
回到家,建民问母亲啥叫欧体?母亲拿出来让他临摹的字帖说:“这就是欧体。是大书法家欧阳询!”母亲是地主子女,高小毕业。
文革时期停课,班里有的同学在外面打架,打伤了人,还得给人家赔偿。建民在家看母亲收藏的书,《唐诗三百首》,《古代散文选》。他读的如痴如醉,还轻声细语地在屋中背咏起来。为了逼自己背诗,他发明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做法,背会一首撕下一页,那本《现代文学诗歌选》就是这么撕光的。
读高中时,他开始读普希金和海涅的诗,读张永枚和贺敬之的诗。到内蒙插队,他的诗在公社大喇叭上广播。还有一首诗在《华北民兵》杂志上发表。八句。可这发行量几百万的刊物,影响巨大。
知青分配工作,有人分到炼油厂,有人分到建筑公司。建民却分到文化局。当了一家杂志的编辑,就因为他有作品变成了铅字。
当时只是觉得写诗让建民免了风吹日晒之苦,三十多年后才知道,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。当年插队的战友同学聚会,喝得半醉半醒时,有人挨个问起退休金。
“我三千多一点。”
“我二千五百块!为啥这么低,我工龄断了。那段时间自己开买卖,赔了,又到物业公司干。”
“我在市里一家国企干。我拿五千多点!”
最后轮到建民。他摆着手说:“我就……免了吧?”
“不能免。咱们一个房顶之下住着,有啥不能说的。难道……你还拿一万不成?”
建民红着脸说:“我的退休金还真……一万多!”
话一出口,大家的脸齐刷刷的白了。宴席上死一般的沉寂。
建民知道不妙,赶忙说:“那时我看书,你们忙着搞对象。晚上带到宿舍睡觉。村支书说我知情不报,沾光了。你们是把幸福提前享受了!上帝是公平的,你们孩子打酱油都比我的早。”
过了许久,有人才说:“说得也是。想当年我还把你的书扔到门外,就因为玩牌三缺一,你光顾看书,不玩儿!”
“建民退休前是市博物馆的副馆长,是副处级哪!”
建民忽然想起来,拿起书包,掏出来一本本书,上面烫金的字写着《马建民诗选》。他谦恭地站起身来,双手捧着递过去,口中说着:“我的拙作,大家多提意见啊!”
那天建民似乎出尽了风头。
他清楚记得,当年写《批判“丁玲一本书主义”》,不知道啥原因,他萌生了将来自己也要出一本厚厚的书,百年之后,他就枕着这本书,进入另一个世界。
诗歌创作第十个年头,他拿着一摞书稿,敲开了出版社的门。三审过后,编辑说:“诗集可以出,可你得包两千本书,合计三万。”
建民同意了。出版社不是慈善机构,也需要赚钱的呀!
那段时间,家里每一个角落,包括床铺底下都塞满了书。他熟人和亲戚一人送上一本,连小区门卫大爷都给了,才消化一百多本。剩下的一千八百多本,他卖给收旧书的贩子,一元钱一本处理了。
他后来又出了两本诗集,就直接跟出版社谈,一本需要赞助费多少钱,出版社推销的门路多,学校图书馆每年都进新书,他的诗集都装配图书馆了。他私下打听过,那些诗集,都躺在图书馆仓库睡大觉。市场经济了,想法儿弄钱的人越来越多,读诗的人越来越少。
书是好东西,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。他想起插队同学聚会的那次,因为帽子忘在了包间,他返回去去取,同学们都走光了,他看到一个同学把他送的诗集扔在椅子上,翻开,还有他的签名。刚刚这位同学向大家炫耀说自己在一家社区当保安,没事儿还勾搭上一个干保洁的女人。有机会俩人就幽会一下。
建民曾直率地说:“插队时你就走一地儿红一点,走一路花一线,搞破鞋的老毛病改不了了!”
建民把书拿起来,撕掉签名的那扉页,又装进自己的书包。
他想,也是,这样的同学怎么会读诗呢?读了也不懂呀!
建民出版的第四本诗集,是他退休后创作的诗。读诗,写诗,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唯一乐趣。说诗是他的命也恰如其分。算起来四本诗集花去了他十二万元。他不心疼。他认为是他一生最值的投资。
半夜十二点了,他校订完诗稿,推开窗户。忽然觉得,是诗歌这个高雅的爱好,使他从插队的知青,变成文化局的干部,后到博物馆的副馆长位置上退休。是诗给他带来了快乐,知识,好的运气。
进入微信时代,他的诗配上朗诵家的朗诵,在朋友圈发出去,诗友们纷纷点赞。一首《妈妈温暖的味道》,阅读量超十万人次。网络给诗插上了飞翔的翅膀!让建民兴奋了好一阵子。只有他媳妇撇着嘴说,“哼,稿费没赚多少,出一本诗集就赔得光光了”。他媳妇原是他的粉丝,现在好像也不崇拜他了。
建民最得意的事,是市作家协会,评选市十大诗人。是从五十个诗人的作品中选出来的。他当之无愧地当选。后他接到一个电话,说作协选编一本《现当代名作家作品精选》,编委会选中了他的一首诗。除了他们这十个入选的人以外,其他都是著名诗人,有郭沫若,艾青、徐志摩、丁玲,海子、洛夫、汪国真、北岛、舒婷、席慕蓉、食指等,当然建民少不了出点血。
精装本的书出来了,建民看了又看。他想起了当初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时萌生的出书梦想,如今他的书不但出了,他的诗还跟丁玲文章出在同一本书里,几乎是同台唱戏,就跟做梦一样。是谁说的,梦还是要有的,万一实现了呢?
天快亮的时候,建民迷迷糊糊睡着了。就听他老婆喊:“”马建民,你又让人骗了,上次是我帮你找人,一块钱一本当旧书收的,这回只能当废纸论斤了!”
建民起来进了厕所,坐在马桶上看到卫生间和过道堆放着他负责推销的二百本《现当代名作家作品精选》,清醒了很多。
唉,世道变了,人呐,可以有梦但不能瞎做梦,弄不好你的梦就是别人挣钱的道儿。——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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